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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5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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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5 章

奶娘邁著小腳, 就算豁出命去也跑不過訓練有素的陸蒙,在一片雪白的天地中,她跌跌撞撞, 最後彎著腰靠在門框上,大口喘粗氣。

過了一會兒, 年輕一點的奶娘撐著傘找過來, 忙道:“老姐姐,你這是怎麽了?快起來。還有, 小主子怎麽不見了?”

她就上了個茅房,回來整個房間都空了。

年長的奶娘苦著一張臉, 道:“都怪我,我腦子糊塗了, 記錯了啊!”

她記性本來就不太好,方才被那煞神嚇破了膽, 又剛給寶兒餵過奶, 順嘴說岔了顏色, 等反應過來,那人連影子都不見了!

“哎呀,老姐姐, 你怎麽這時候犯糊塗!”

年輕奶娘大驚,她們都知道寧錦婳有多疼那個孩子,要是等她回來, 還不得活剝了她們的皮?

“別慌, 別慌。”

年輕奶娘很快鎮定下來,她道:“事已至此, 我們得找王爺,將功補過。”

只要能把小主子找回來, 受一頓責罰也值得。

年長奶娘忙不疊點頭,“是、是。妹子你說的對,咱們現在趕緊去!”

兩人相互攙扶著去書房,下雪天路上滑,世子府又大,等她們終於走到地方,卻得知在一炷香之前,陸寒霄已經離開了。

——兩人相互對視一眼,頓時面如土色。

兩個奶娘並不知道,她們心心念念的王爺和小主子,此時陰差陽錯湊到了一起。

茶樓天字號間,陸寒霄端坐在窗前,面前一壺紅泥小火爐,上好的大紅袍在裏面咕嘟咕嘟冒著熱氣。

“都辦妥了?”他斜眸看著樓下的熙攘的人群,問道。

陸蒙面色恭敬,“萬事俱備,只欠東風。”

而這個東風,就在他的懷中,。

此時,像要突出存在感似的,寶兒嚶嚀一聲,嘴裏哇哇說著什麽。

陸寒霄臉色下沈,“沒餵藥?”

嬰孩什麽都不懂,為了防止路上出差錯,提前準備了麻藥,一口灌下去,就是五大三粗的漢子也得睡上個幾天幾夜。

陸蒙聞言眸光微閃,麥色的臉上有些不自在,“他很乖,不必用藥。”

寶兒剛喝過奶,一路上不哭也不鬧,白白嫩嫩的,咯咯地朝著他笑。陸蒙的妻子剛為他誕下麟兒,也是差不多的年紀,寶兒的乖巧激起了他為數不多的惻隱之心。

那藥太猛,這麽小的孩子,說不準就藥傻了,盡管知道這個孩子兇多吉少,他還是沒忍心下手。

陸寒霄冷哼一聲,“婦人之仁。”

他把視線從窗外收回來,鷹隼般的目光盯著陸蒙,“本王要萬、無、一、失,知道麽?”

陸蒙低著頭,毫不猶豫道:“屬下領命!”

他是陸寒霄一手帶出來親衛,主子的命令比天大,他當即把麻藥放在茶水裏——秉著最後一點善心,他只放了一半的量。

幾乎瞬間,寶兒圓溜溜的大眼睛變得沒有光彩,最後慢慢闔上。陸寒霄瞥了一眼,忽覺得眼前的孩子有些眼熟。

他是見過寶兒的,但他日理萬機,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並不值當他放在心上,因此這份眼熟並沒有掀起波瀾。

他滿意地點點頭,踱步到陸蒙身前,大掌壓在他的肩膀上,恍若千斤。

“陸蒙,不要讓本王失望。”

“屬下,遵命!”

*

京城外十裏地左右,一條蜿蜒小路上,一隊浩浩蕩蕩t的商隊在此紮寨歇息。

最大的營帳內,幾個男人共聚一堂,個個身形魁梧,體格強健,渾身上下散發著那種煞氣,一看就是戰場上練出來的。

其實最惹眼的,是坐在最上首虎皮氈子上的男人,他不像其他人一樣絡腮胡大肌肉,反而十分俊美,面容白皙,一雙含情桃花眼微微上挑,大馬金刀坐在那裏,像脂粉堆裏的紈絝的公子哥,不像個將軍。

可他卻這群人中最大的將軍,霍淩。

所謂人不可貌相,當年霍淩頂著這樣一張小白臉去北疆接霍老將軍的班,沒少被人刁難,他憑借手中的霍家槍,一個個把他們打服了,才勉強鎮得住場子。

這麽多年,霍淩多次率兵擊敗北方的韃子,兵法、武藝、計謀、膽識……他一樣都不缺,如今霍小將軍的威名甚至比霍將軍還要響亮。

“安靜。”

霍淩敲敲桌案,懶洋洋開口。

他看向左邊的絡腮胡,問道:“消息屬實?果真是太子遺腹子?”

“千真萬確。”

絡腮胡姓林,是霍淩身邊的副將。他道:“他們行蹤十分隱蔽,若不是我手下一個偵察兵細心,當真會被他們蒙混過去。”

“也可能是故意露出消息,願者上鉤。”

霍淩漫不經心道。他換了個姿勢,粗糙的指腹在案前的地圖上比劃,道:“此處離京城十公裏,一旦動手,必會驚動百姓。聖上密詔我們秘密回京,在城外駐紮,若是暴露了,引起百姓慌亂,聖上那裏不好交代。”

“那將軍的意思是,不管?”

林副將也遲疑了一下,一朝天子一朝臣,如今新帝初登基,他們這些老臣更得謹慎,當心被天子清算。

“不。”

霍淩微微一笑,“如果是太子遺腹子……相信聖上會同意的。”

果然,話音剛落,外面有小兵來報,接到京城密信。

霍淩刮掉紅漆展開,看完立即收回手心裏,片刻,白白的紙屑從他拳頭裏細細碎碎掉落,他站起身,八尺有餘的身高一下子讓營帳逼仄起來。

“奉上諭,誅殺太子遺腹子。”

“走!”

*

一番激烈的纏鬥,陸寒霄手下皆是精英,霍淩也不是個慫貨,兩方打地難舍難分,今天除夕夜解宵禁,好些城外人去京城湊熱鬧,他們動靜很大,很快就驚動了周圍百姓。

“有土匪啊——”

不知是誰喊了這麽一句,大家頓時做鳥獸散。陸蒙知事已辦成,並不戀戰,他一手攬住孩子,一手持劍,大聲道:“撤!”

忽地,一道淩空箭羽呼嘯而來,陸蒙縱身一躍,依然劃傷了手臂,頓時血流如註。

馬背上的霍淩收回弓箭,多情的桃花眼裏冰冷一片,“人在他手上,抓住他!”

嗖嗖的箭雨撲面而來,陸蒙雙拳難敵四手,身上很快就血紅一片,他知道對方的目標是懷裏的孩子,陸寒霄聲音如刀,在他心頭盤繞。

“這個孩子,能保住最好,但本王絕不能容許他落在別人手裏,你可知道?”

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,眼底逐漸模糊,他一邊顧著自己一邊還要保護孩子。刀光劍影中,他閉上雙眼,手臂勒著寶兒的脖子逐漸收緊,這時,一道淩厲的身影驟然襲來,是霍淩親自出手了。

霍淩戰場上練出來的身手,對付強弩之末的陸蒙簡直手到擒來,輕飄飄幾個動作,孩子已經到了他的臂彎,一眾人一擁而上,無數刀劍壓在陸蒙脖子上——生擒。

“將軍威武!”

林副將哈哈一笑,幹脆利落地卸了陸蒙的下巴,防止他咬舌自盡,此時是霍家軍占上風,霍淩心頭卻忽生一股怪異,似乎……太容易了些。

片刻,他驟然揚起眉毛,喝道:“不對,有詐!”

話音剛落,遠方響起“噠噠”的馬蹄聲,伴隨著濃煙滾滾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,陸寒霄的駐軍到了。

“他娘的!”

霍淩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,他把孩子隨手塞到一個副將手裏,抄起常用的紅纓槍,跨馬而去。

……

天幕逐漸昏暗,在一地狼藉中,霍家軍駐營原地休整。

方才那一番纏鬥直接驚動了京兆尹,兩方調停才發現,原來是奉命回京的霍小將軍和鎮南王駐紮在城外的大軍打了起來,這是大水沖了龍王廟,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啊!

京兆尹來的夠快,兩方都沒造成多大的損失,但霍淩回京之事是實打實暴露了,以及他帶的霍家軍,沒有詔令決計不能入京,是非曲直,等稟報皇帝再做判定罷。

大年三十的晚上,京兆尹冒雪而來,滿懷愁緒離去,霍淩雖得到了太子之子,但自知被算計,心情十分不虞。

他眸色沈沈,端坐在大帳中,面前是一份空白的折子,狼毫上的墨水已經幹了幾次,卻遲遲沒有動筆。

而他的身後,是喝了麻藥睡得沈沈的寶兒,全然不知自己已經經歷了生死一線。方才陸蒙險些動手,霍淩接到的命令也是不留活口,如今他能好好睡在這兒,多虧了手臂上的那塊兒月芽兒玉佩——霍淩認得。

尤其是右下角的那處殘缺,讓他確定,那是一位故人的貼身之物。

她已嫁為人婦多年,怎麽會和太子遺腹子扯上關系?這其中巧合太多,霍淩想破了腦袋,也沒想到半分頭緒。

一邊是皇帝的密令,一邊是故人之物,這個小小的孩子成了個燙手山芋,霍淩留也不是,殺也不是,俊美的臉上滿面凝重。

忽地,他長嘆一口氣,把狼毫筆擱在筆山,從懷裏拿出那塊月芽兒玉佩,輕輕摩挲著。

軍中多年,北疆的風霜把他錘煉的刀劍不侵,但在看到這塊玉佩時,他心臟猛然一漏,年少的回憶驟然浮現,依然讓他悸動。

襄王有意,神女無夢,當年她既沒有選擇他,他霍淩拿得起放得下,豈能因為一個女人渾渾噩噩,亂了方寸?他自請前往北疆,娶妻生子,他以為自己早把她忘了,忘得徹底。

可如今,只是一塊玉佩,就讓他心神恍惚,連皇帝的命令都猶豫了。

霍淩和寧錦婳的故事很簡單,一言以蔽之——有緣無分。

兩人初次相遇,是在霍府後花園.

當初霍淩未接霍老將軍的班之前,那可是京中有名的紈絝,打馬賞花,一擲千金,沒有人看好他,都覺得他墜了霍家的威名。

霍老夫人急在心裏,她想了個辦法,自古有雲:成家立業。成家在立業之前,只要娶了妻,男人的心思自然就回到正途。於是她廣發請帖,舉辦賞花宴,名曰賞花,實則相看兒媳。

寧錦婳也收到了邀請,這種宴會心照不宣,大家是做什麽的。她當時十五歲,少女懷春,一顆春心全撲在了陸寒霄身上,對霍家的紈絝實在沒什麽好感,但又礙於霍府的面子,不得不去。

於是,在諸位閨秀都對霍老夫人逢迎討好的時候,她嫌無聊溜了出去。霍府的後花園很美,成簇成簇的海棠花盛開,她依在花叢中的一處石頭上,翹著小腿,怡然自得。

京都多繁華,霍淩年少輕狂,他還沒有玩兒夠,怎麽甘心就這麽娶妻生子。他看著那些女人,一個個低眉順目,端莊又無趣,若讓他後半輩子對著這麽一個人,還不如殺了他。

霍小公子一身錦衣華服,手持白玉酒壺溜了出去,準備找個清靜點的地方喝點兒小酒,松快松快,恰好遇上躲清靜的寧錦婳,兩人面面相覷,都有些錯愕。

鬼使神差地,霍淩竟舉起手邊的酒壺,“來一杯?”

“……”

寧錦婳當然沒有同意,霍淩混不吝,她可是個女子,不能跟他瞎鬧。彼時兩人都不知互相的身份,她不知他就是那個紈絝子,他不知她是嬌蠻的寧家女,兩人在海棠花後躲了一下午,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,竟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。

日暮西垂,寧錦婳拍拍裙子離開,她笑道:“好了,天色不早,我要走啦。後會有期。”

滿天的霞光給她的臉上渡上一層瑰紅,少女花容月貌,站在一簇簇海棠花海中,美得不似凡間人。

霍淩看得失神,俊朗的臉上竟微微發紅。他收起一向的散漫,有些不自在地問道:“請問姑娘是姓甚名誰,是哪家的千金?”

若是她的話……也不是不行。

寧錦婳俏皮一笑,道:“家父姓何,我在姐妹中排‘碧’字輩,單名一個‘問’字。”

霍淩被那一笑沖昏了頭,真的回去對霍老夫人說,他相中了一個“何”姓女子,可憐老夫人把那日參加宴會的姑娘查了好幾遍,楞是沒找到這個人。

次日,霍淩才t猛然反應過來,何碧問,何必問,她真真耍了他一遭!

可他竟絲毫沒有生氣,反而更想找到她了。

***

有時候人的出場順序很重要,霍淩自詡不必任何人差,但他就是來晚了一步,他發現她的時候,她已經對別的男人情根深種。

當初自請去北疆,有多少是為了替父分憂,又有多少是想離開京城,不願看她和夫君你儂我儂,其中份量,只有霍淩自己清楚。

為了斷個清楚,他不許別人提起她的名字,也從不打探她的消息,在他的設想裏,她應該跟著夫君回了西南,而他駐守北境,兩人天南地北,應該一輩子見不到了。

可這塊玉佩,又頓時讓他心生幻想,難道陸寒霄把她帶回了京城?

霍淩常年在北疆,對京中的情況兩眼一抹黑,他又刻意回避寧錦婳的消息,連寧府出事都不知道,他接到密詔回京,上說鎮南王陳兵京師,命他進京勤王。

豈料出師未捷,太子遺腹子又把她牽扯進來,霍淩揉了揉眉心,終於拿起筆山上的狼毫,蘸上墨汁,龍飛鳳舞地寫上去。

……

京兆尹連夜進宮稟報這場禍事,但這些事情並沒有影響到後宮,舒瀾宮裏燈火通明,彩衣宮女像蹁躚的蝴蝶兒一樣,穿梭在宴席之中,貴夫人們推杯換盞,好不熱鬧。

寧錦婳的位置在右下首第一個,她的對面就是霍少夫人,上次霍府一行,讓她對霍夫人少了些尷尬,多了些熟悉,她略一挑眉,對著霍少夫人舉起酒杯。

霍夫人回以一笑,挽起袖子舉杯相和,其他人見了有樣學樣,紛紛上來套近乎,言辭十分熱絡。寧錦婳長久不在京城交際圈中,許多人都眼生了,但不妨礙她一一回應,她手持金盞,表現得游刃有餘。

當然,也有不和諧的聲音。

“呦~王妃娘娘不是在城外避世麽,現在娘家都沒了,怎麽還有心情與我等吃酒享樂?”

寧錦婳唇角的笑意一滯,頓住了。

她看向挑事之人,是個三十左右的婦人,金釵簪了滿頭,把整個人都壓矮了,看起來滑稽又可笑。

身邊有人悄悄告訴她,這是新上任的戶部尚書之妻,之前跟著夫君在任上,今年才調回京城,她夫君在新帝面前很得臉,算是帝王寵臣。

父兄是寧錦婳的痛處,擱往常她早翻臉了,可如今經歷了這麽多,還有竇氏的一番敲打,她微微一笑,道:

“夫人此言差矣。”

大殿似乎安靜下來了,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若有所無的瞟過來,寧錦婳視若罔聞,目光緊緊盯著她,條理清晰。

“其一,我寧家是先祖皇帝金口玉言親封的爵位,世襲罔替。如今一時遭難,聖上仁慈,我寧家全頭全尾沒少一個人,何來‘沒了’之說?”

“其二,我今日來宮宴是應了舒太妃之邀,按夫人之言,我這是來錯了?”

她眸光淩厲,鬢角的步搖一動都沒有動,卻硬生生逼的那人啞口無言,對面的霍夫人見狀,懸著的心微微放下,她看著寧錦婳,神情覆雜。

當年那個驕縱得不可一世的寧大小姐,似乎長大了。

她當年確實嫉妒過她,甚至恨過她,她是她夫君霍淩心裏觸不可及的白月光,她又不是聖人,怎麽會不怨呢?

可這麽多年過去,霍淩常年駐守北疆,留她孤兒寡母守著諾大的將軍府,一年又一年,霍夫人恍然發現,那些什麽情情愛愛的,她好像不在意了。

最後,陪在他身邊的人是她,便已足夠。

這場鬧事以寧錦婳的壓倒性勝利結束,戶部尚書的夫人面如肝色,正不知怎麽收場,尖嗓子宦官一聲高喊,“舒太妃到——”

寧錦婳心中一緊,所有的心神被上方的素衣女子吸引過去。

“諸位不必多禮。”

舒太妃雖然被尊稱太妃,卻是個很年輕的女人,在這富麗堂皇的宮殿中,酒杯都是鎏金的,來參宴的賓客皆綾羅綢緞,珠釵寶環,她這個主人卻一身素色衣裙,臉上粉都沒有擦,頭發隨意綰著,和奢華的宴會格格不入。

可諸位中,沒一個人敢看輕她。

新帝登基,那些無所出的嬪妃都被打發去守皇陵,有子女傍身的也是低調度日,她卻在此大宴賓客,坊間隱有傳聞,說她和新帝有私。

當然,這些皇家辛秘不是普通人能打探的,眾人面上一團和氣,唯有寧錦婳心裏抓心撓肺,她恨恨盯著舒太妃,衣袖下的指尖微微顫抖。

就是她,是這個蛇蠍女人,害了她的鈺兒!

當年她搶走她的孩子,害她們母子分離還不夠,竟然對她的鈺兒下手!如此惡毒,寧錦婳恨不得生啖其肉,為她的孩子報仇。

穩住,不能慌。

寧錦婳壓住急促的呼吸,強迫自己冷靜下來。舒太妃笑臉盈盈,說了一堆場面話,轉身來了寧錦婳身前。

“鎮南王妃。”

她召召手,粉衣小宮女立刻躬身呈上一個托盤,她執起杯盞,臉上的笑意漸深。

“沒想到你能來,多年不見,別來無恙。”

寧錦婳盯著她,也笑了。

“舒太妃相邀請,我怎能不來呢?”

她彎下腰,在自己案前取了一個幹凈的琉璃盞,纖纖細指托著酒壺耳柄,親自斟了一杯,雙手托著,遞到對方眼前。

“這些年多虧了太妃對我兒的照料,此等恩情,沒齒難忘。”

“這一杯,我敬你。娘娘可不要拂了我的面子。”

以往寧錦婳見舒太妃從來沒有好臉色,今天著實反常。舒太妃楞了一下,接過琉璃盞,道:“王妃客氣。”

她把玩著酒盞,饒有興味地盯著寧錦婳,“王妃……同往常不太一樣。”

寧錦婳直視她的目光,絲毫不怯,“人總是會變的。”

為母則強,寧錦婳面上一派鎮定,胸口卻砰砰直跳。

她要為鈺兒報仇,不只是說說而已。

可她一個弱女子,陸寒霄還派了親衛看著她,總不能在宮宴之上拔下金簪行刺。思慮再三,寧錦婳陡生了一個想法——毒。

寧府百年傳承,總有一些陰私,寧錦婳少時機緣巧合得到過一個方子,極妙,無色無味,不是見血封喉,是漸漸地,讓人的身體一天一天變得衰敗,任是宮廷禦醫也看不出來。

當時她只覺得狠毒,把它壓了箱底,卻沒想到多年後的一天,自己親手把它翻了出來,成了她的救命稻草。

寧錦婳幽幽看著那碧綠的琉璃盞,心道:黃天在上,若有孽報,就讓她一個人承擔吧,她不後悔。

舒太妃絲毫沒有懷疑,在她眼裏,寧錦婳是個被男人寵壞的、空有一副美貌的草包。她仰頭一飲而盡,同樣斟了一杯,道:

“本宮也敬王妃一杯,希望你我二人盡釋前嫌,不要為當年之事計較。”

“畢竟……我也是受了王爺的托付照顧世子,如今世子聰明毓秀,王妃不費吹灰之力就得了個好兒子,我不求有功,但怎麽著,您也不應該怨我。”

寧錦婳揚唇冷笑,“那我更得好好謝謝太妃娘娘了。”

她到底沒忍住,美眸中洩出一絲恨意,“太妃把我的鈺兒照料的真好啊,滿身的傷痕,險些命都沒了。”

舒太妃面露詫異,“你說什麽?什麽傷痕?”

她承認這些年有私心,她故意攔著寧錦婳進宮,看他們骨肉分離,她心裏痛快。但傷痕卻是無稽之談了,陸鈺是那個人的嫡子,她最多餓他兩頓,怎麽敢留下傷痕呢。

寧錦婳見她還在裝,心裏愈發憤恨。但這裏是宮宴,周圍已有目光若有若無地瞟過來,她不欲在此與她爭執,冷著臉接過舒太妃的酒盞,一飲而盡。

“往事不再提了,今日過後,你我恩怨兩清。”

她傷害了她的鈺兒,她就要她半條命。那藥她下了一半,並不致死,但她餘生則會纏綿病榻。活了這麽多年,寧錦婳第一次手上沾血,為了她的孩子。

她今日吃了許多酒,五臟六腑灼成一團,但若有人靠近,便會發覺她手腳冰涼,虎口都是顫的。

看那女人喝下的那一刻,說不清是痛快多一些,還是自責多一些。

舒太妃挑起秀眉,她察覺今日寧錦婳有些奇怪,但她並沒有放在心上,一只只會伸爪子的金絲雀兒罷了,沒甚麽威脅。

這場插曲很快過去,精致的菜肴瓜果陸續端上來,穿著異域服飾的歌姬翩翩起舞,歌舞升平,極盡享樂。

這一夜,金碧輝煌的殿宇裏如臨仙境;皇帝在禦書房,看著霍淩和陸寒霄同時t遞上的折子,砸了手邊的翡翠琉璃盞;霍淩經歷了一場大戰,在漫長的雪夜中修養生息,同時被月芽兒玉佩牽動著心神。

城中的百姓什麽都不知道,他們歡欣鼓舞著,於火樹銀花之夜,在細細的飄雪中,許下來年的願望。

子時已過,又是新的一年。

今夜唯一的贏家陸寒霄坐在書房的紅木圈椅上,房裏只點了一根蠟燭,劍眉冷目,在半明半暗的陰影裏,顯得十分陰騭。

他的面前,是趁亂逃回來的陸蒙,他身上已經沒有一處好皮肉,單膝跪在地上,稟報今日的一切,

值得一提的是,在陸蒙回府時,恰好碰上兩個無計可施、只能守在門外的兩個奶娘,她們見他猶如看見了救世主,顧不得一身血,七嘴八舌地圍上前,問他要小主子。

於是,當他把今天的烏龍原原本本說清楚後,四周一片靜謐,饒是陸寒霄冷峻的臉上,也有一絲錯愕。

沒想到折騰這麽一圈,真正的太子遺腹子還安安穩穩在世子府睡大覺!

黑暗中,他輕笑一聲,道:“天助我也。”

他原本以為,把霍淩引到明面上,就算折了一個太子之子也不虧。可如今他什麽都沒有損失,只要日後能把姜姬母子送回滇南,霸業可待也。

只是婳婳那邊……

他問:“那孩子……死了?”

陸蒙答:“兇多吉少。”

戰場上刀劍無眼,一個脆弱的嬰孩,被下了麻藥,連哭都哭不出來,能保下性命的幾率實在太低。

陸寒霄微微頷首,吩咐道:“你辛苦了,去全昇那裏拿藥,好生養著。”

他對待下屬向來慷慨,陸蒙有功,賞賜了真金白銀,另撥了幾個侍從照料,讓他傷好之前不必當值。陸蒙抱拳道:“屬下無礙,願為主公分憂!”

陸寒霄笑著,走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先養好傷。你要真閑不住,就為本王尋一個嬰孩,和他像一點,寬慰王妃的心。”

陸蒙神色一黯,想起那個無辜的孩子在他手裏喪命,他小小的,身子那麽軟,還沖他笑……

他閉上眼睛,壓下無謂的善心,“屬下,領命。”

***

大年初一,全府喜氣洋洋,所有的仆從都得到了賞銀和新衣,一大早互相賀喜,連掃雪的丫頭都步履輕快,掃得十分賣力。

一片嘈雜聲中,寧錦婳扶著額頭睜開眼睛,昨夜宮宴鬧到子時才散場,她吃多了酒,在馬車上便睡著了,一覺睡到大天亮。

“抱月——”

“抱琴——”

她撐著破鑼嗓子叫道,今天很奇怪,她叫了許久才把兩個侍女喚過來,兩人默不作聲地伺候她穿衣喝水,寧錦婳潤了潤嗓,道:“你們這是怎麽了?”

“抱琴心思重就算了,抱月,你怎麽也悶悶不樂的,發生了何事?”

抱琴和抱月對視一眼,忽地一起跪在地上,“娘娘恕罪!”

寧錦婳更奇了,兩人平時都叫她“主子”,鮮少稱呼“王妃”“娘娘”之流,她道:“快起來,有什麽事兒大膽說,我不怪你們。”

“今天是大年初一,這是朝我要紅包呢?”

她難得調笑一句,抱琴和抱月卻都支支吾吾,不吱聲。最後抱月憋著眼淚道:“主兒,您去問問王爺罷,奴婢……奴婢不敢妄言。”

寧錦婳什麽都問不出來,滿心疑惑去找陸寒霄。他若沒有出府就是在書房,寧錦婳一堵一個準兒。

“婳婳。”

陸寒霄見是她,推開桌案上的一堆折子,下階自然地握住她的手。

“有些涼,怎麽不拿個手爐?”

寧錦婳任由他牽著,翻了個白眼,“從婳棠院到這裏就幾步路,我又不是瓷做的,哪兒有那麽金貴?”

昨日解決一樁心事,寧錦婳心情不錯,陸寒霄更不用提。今天是大年初一,陸寒霄身上穿著新裁的衣服,寧錦婳看著,心裏熨帖。

氣氛難得和緩,那日的爭吵兩人誰都沒提,陸寒霄擁著她去院子裏賞雪,恰逢路過一株梅樹,梅花盛開,昨夜的飄雪積在花蕊上,紅白相間,十分美麗。

陸寒霄心頭一動,停步折下一枝,指腹把雪擦拭掉,簪在寧錦婳的鬢角。

“雖不及桃花嬌美,但也勉強襯你。”

寧錦婳一時楞住——這真的是陸寒霄,莫不是被別人奪了舍?

她垂下眼睫,半晌兒,低聲道:“你今天好奇怪。”

抱琴抱月奇怪,怎麽連陸寒霄都不對勁兒了。

此時,她才猛然想起,今天不是白來的。

她仰頭道:“陸寒霄,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啊,她倆都不說,我只能來問你了。”

陸寒霄面上不動聲色,他攬著她的腰身,徐徐道:“婳婳,你身邊養了一個嬰孩。”

想起寶兒,寧錦婳心底頓時柔軟,“是啊。”

她眸光柔和,聲音也輕柔許多,“他可乖了,不哭也不鬧,逢人就笑。”

可能是今天的氛圍太好,也可能是昨晚的酒勁兒還沒下,寧錦婳定定看著眼前男人,忽然有些沖動。

“三哥。”

她喚起那個久違的稱呼,淺笑道:“我有一件事想告訴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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